在郝祥的工作室，我看到一系列以残荷和发动机为题材的油画作品。尽管残荷和发动机都是我们熟悉的东西，但是，当我看到它们在画面上被并置起来的时候，还是产生了不小的震惊。郝祥是如何将平凡的事物转变为令人震惊的艺术？看完郝祥的作品后，这个问题一直在我心头萦绕。
在中国当代艺术界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少画机器的作品。工业废墟是中国当代艺术的一个重要题材。在这个题材的作品中，废弃的机器扮演了主要角色。这类作品多数采用表现主义手法，突出废弃的机器在退出历史舞台时给人造成的强烈震撼。就作为人类的用具来说，现代机器跟一般手工器物不同，它们具有一种特别的倔强，在消逝之前往往要做出强大抵抗。表现主义手法适合表现机器的这种特性。但是，郝祥作品中的机器与我们习惯的这类作品中的机器不同，它们是用超级写实的方式描绘出来的，与用表现主义手法描绘出来的废弃机器的喧嚣相比，它们显得沉静得多。
至于残荷，在中国艺术界就更加普遍了。自古以来，残荷就是中国文学艺术的重要题材。“留得枯荷听雨声”，是中国古代文人追求的至高的审美境界。这不仅因为中国有种植莲荷的传统，而且莲荷被赋予了丰富的文化内容，成为高洁的道德品格的象征。我们所熟悉的残荷形象，多以水墨写意的方式画出，因为这种方式最适合体现残荷飘零而荒寒的意境。近来一些油画家也喜欢以残荷为题材进行创作，因为残荷能够与国画构成丰富的互文关系，从而成为中国油画家尝试油画中国化的绝好题材。有鉴于此，常见的油画残荷也有国画的趣味，多属于所谓的写意油画之类。也有艺术家直接用现成的残荷做材料，去追求国画的意境。但是，郝祥的残荷与流行的国画和油画中的残荷不同，它们既不是写出来的，也不贴上去的，而是用超级写实技术兢兢业业地画出来的。
然而，令人惊奇的是，郝祥画出来的作品，既有贴的效果，也有写的韵味。一位画家朋友看了郝祥绘画的图片，坚称画面上的残荷是用现成的残荷做成材料贴上去的。由此可见，郝祥已经像传说中的巴拉修斯（Parrhasios）一样，达到了可以欺骗画家的高度。但是，郝祥的超级写实一点也没有影响写意的韵味，甚至比某些有意追求书写性的油画的写意更为地道。郝祥的超级写实与一般的超级写实不同，为了显示技术的高超，一般的超级写实画家喜欢选择像玻璃、珍珠、不锈钢之类的题材，追求一种向外放射的效果。与此相反，郝祥的绘画语言追求向内的蕴涵。也许正是这种含而不露的绘画语言，让郝祥的绘画看上去有国画的韵味。
郝祥作品的独特之处，不仅在于与当前流行的作品对相同题材的处理不同，而且在于将两个毫不相干的艺术题材并置在一起。我并不是说残荷不可以与发动机共处。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在秋天的荷塘也许能够见到残荷与发动机共处的情景。但是，由于艺术家的习惯思维，用残荷来书写的意境与用机器来表现的力量毫不搭界，因此它们不可能在作品中同时出现。郝祥的这种并置打破了艺术领域中的某种习惯思维，然而它并不违背我们的日常经验。
不过，我这里想进一步指出的是，郝祥的作品不仅揭示了被习惯的艺术思维所遮蔽的日常经验，而且揭示了被日常经验所遮蔽的事物本身。当郝祥用超级写实技法将机器和残荷描绘出来的时候，机器和残荷就不再是日常生活中的机器和残荷了，尽管它们被描绘得能够以假乱真。与传统写实不同，超级写实背后有一个新的哲学观念。按照这种哲学观念，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都是用高度功能化的眼光来看待事物，因而只能看见事物符合我们需要的某个方面，事物本身则为我们需要的那个方面所遮蔽。传统写实绘画也具有这种功能化的眼光，往往突出重要的特征而忽略次要的细节。超级写实则不做这种取舍，而是强迫绘画平等地对待所有细节，将被功能化的眼光所忽略的迹象全部暴露出来，从而造成一种强烈的熟悉的陌生感，进而破除人们对事物的习惯看法，引发关于事物的新异思想。
郝祥的绘画之所以让我感到震惊，正因为它们给我造成了一种熟悉的陌生感。残荷与机器，都是平常的事物，但我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光打量过它们，它们也从来没有向我显示出如此的面貌和表情。喧嚣的机器是如此地安静，以至于要沉入大地的无限宁静；而枯残的荷叶则有力地恣张，仿佛要支撑起一片自己的天空。如果我们联想到机器与残荷所携带的象征意义，郝祥绘画给我们造成的熟悉的陌生感就更加强烈。残荷象征过去的农业文明或者传统文化，它本该沉淀到生活的底层，然而却出现在台前；机器象征现在的工业文明或者现代生活，它本该活跃在生活的表面，然而却退居于幕后。是厌倦了现代生活而渴望回归传统？是希望通过弱化强大的工业文明强化孱弱的农业文明而维持它们之间的力量均衡？还是以一种黑色幽默的态度画出现代意义上的花鸟草虫？我想不同的读者会从作品中读出不同的寓意。然而，不管我们读出哪种寓意，它都不会像我们一般的理解那样简单，都会因为熟悉的陌生感而具有新的内涵。
(文：彭锋/摄影：/责任编辑：C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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