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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梦魇”栗宪庭访谈张林海

时间:2013-04-15 13:15 来源: TAG标签: 点击:

栗:你的画开始引起我注意的是一排排的光头。你和方力钧画的光头,都和早年在涉县山村生活所留下的感觉有关,那是一种难以磨灭的视觉记忆。但是所表达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方的“光头”是一种幽默和嘲讽的感觉,而你的“光头”是一种痛苦的象征和意象,它来自你童年和少年的痛苦记忆,但又不仅仅是一种童年的记忆,因为它像梦魇一样至今缠绕着你,让你不得安宁,你的艺术就是对这种梦魇的解脱和升华。你的画面语言有几个因素:一个是光秃秃的大山,翻滚着的乌云,那时你童年生长的环境,也有一种象征的感觉;二是密集的一排排的光头,或者象光头一样的密集的高粱;三是画面中总有一个人比较特别,在人群里站着沉思,或者向另一个方向望去,或者飞走了,总是区别于那一排排光头人群……,这个人是你自己,或者一直是你的一个心理状态,与你对人生的看法有关吧?你老想离开这个地方……(笑),我记得我过去给你写过的文字中有一段话:你的作品“一直充满一种苦闷、阴郁,和在苦闷和阴郁中透露出的一点点希冀。我们每一个人都曾经体会过这种感觉,我在插队的时候,最令人心碎的是,深夜远处传来的火车汽笛声,那是山村里的我和外界的一种莫名其妙的联系,绝望中的一点点希望,或者是,这一点点希望使我感觉到一种刻骨铭心的绝望。”

  张:是。

  栗:你详细谈谈这种画面是怎样形成的。成排无个性的光头,是你一个很重要的语言方式,还有突出的那个人,它和山村环境的关系。

  张:这种一排一排光头,最初的想法就是,跟从小接受的中国特殊的教育有关,人都好像是一个模式中出来的。大人也好,老师也好,只是教育我们都做一样的人,不要有特别的想法,也就是不要有个性。但是我骨子里总有一种背叛的情绪,可这种背叛也没有多大力量,因此画面上总有一个不同的光头,用不同的姿势表现出来,这是一种矛盾心理的表现——就是个性一点好,还是随大流好,现在我也常常矛盾。还有一个暗示,就是一直想离开那个恶劣的生存环境,您刚才也说了。我记得您那次给我写的文章中说的听到火车汽笛响的感觉。我小时候一听这个声音,就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最激动人心的声音。(栗笑)真的,就跟您那感觉一样,觉得这个汽笛声可以把我带到另一个环境去,这个声音和外界联系着,它能把空间缩短,或者延伸,或者把这个空间扩大到无限大。火车的汽笛声对我有特别的意义,后来我到城市来生活,就特别想到铁路边上住,我在天津的房子,后边就是铁路,可搬到宋庄画家村,就很少听到这个声音了。

  栗:那你还不够老,或者还没有体验够城市的喧闹,和城市名利场争斗的无聊。我在大城市度过了大半生,现在反而喜欢远离城市的喧闹。

  张:可能吧,可是我现在听到汽笛声,心情还是觉得挺激动的,这好象是童年的一种情结吧。

  栗: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的养父母把你从上海带回来的?

  张:小的时候,偶尔听村子里的大人议论几句,但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我更不敢问父母。直到十五、六岁,和我在同一屋檐下长大的大姐,才告诉我真相。但具体的细节包括生父母是何许人,到现在对于我还是一个谜……,对于我来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栗:但这可能对我理解你的艺术很重要,因为我注意你在简历出生这一栏里,填写了上海。象你说的上海对于你至今是个谜,也许永远是个谜,正是这谜,象一个永远无法释怀的梦魇,缠绕在你的心间,我毋宁相信这是理解你艺术更深一层的因素:你个人的人生悲剧,使你来到这个小山村,但是,你出生在上海,你本来不属于这个小山村,但是你属于哪里?那又是一个永远无法知道的谜。从精神的角度,二十世纪以来,中国文化不断地破碎,信仰的普遍失落,精神家园对于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谜,是一个永远无法释怀的谜。

  张:对。

  栗:我去过涉县住过大概半个多月,我看你的画,就一定想起涉县的山村,这里的房子依山坡而建,层层叠叠,房子的墙,就地取材,都是用石头垒起来的。这里的山不似南方的山那样郁郁葱葱,而是大多裸露着岩石,所以,镶嵌在光秃秃山坡上的山村,和大山浑然一体。山村长年缺水,阳光强烈,农民很少洗澡,男人多留光头,下工回来,不用洗头,擦一把就可以了,所以,石头墙和光头,是这里的一个突出形象。光头的符号,跟你生长的环境,包括和石头有没有联系?

  张:有联系。那是最初的形式感,我就想画面上没有任何树,也没有任何草。童年的感觉,就是硬邦邦的感觉,除了石头,就是人的光脑袋,非常的单调。我们小时候也没有理发的推子,我记得有手动的推子,己经到七十年代中期了。小时候就是拿那个剃头刀给刮。而且我小时候,就是刚从上海来到那个地方吧,水土不服,弄了一头什么疮。

  栗:疥疮?

  张:也不是疥疮,就是那里卫生条件不好,我的头发几乎全没了,而且起的那个疮。后来是用一个偏方治好的。后来我的头发很好。那时候为了省事,大人小孩秃子挺多的。童年的视觉经验使我后来的画面,干脆除了石头就是人脑袋,觉得跟石头找到了同一种感觉,画面上我连树都不让它出现,唯一软活点的就是身上穿的衣服,然后就是那天空,小时候觉得天空也是光秃秃的,没什么表情。总而言之就是单调。

  栗:你画面中尽管有很多人,但我常常突然在你画面前,感觉到寂静得令人有一种恐惧感,仿佛突然间,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的那种感觉。这可能跟我自己的经历也有关系。我插队那一段,下午,尤其阳光灿烂的下午,人都到地里干活去了,一点点声音都没有,整个村子被阳光晒得像脱了水的废墟,觉得很恐慌。

  张:对,对,有时候你不知道是不是还有生命在这个环境里呆着。

  栗:这个安静也跟你的那个画面处理也有关系。比如说,一大排一大排的人,象被凝固在那里。山也是一种凝固的感觉,只有乌云在翻滚,还有突然有一个人不一样了,就衬托得整个画面比较安静。而且你的这个人也是处理的非常沉默的感觉。没有声音的感觉,我一直觉得是你这画里边处理得有意思的地方——安静,但给人一种要发生什么的预感。

  张:有时候我也是感觉到。好象在人多的地方,越感觉到孤独,越孤独吧,越感觉到平静。去年有一些大画,不知您看过没有?

  栗:就是人群排列得象之字的一样的那些?

  张:就是后来我给您的挂历上有几张。

  栗:你的挂历在这。

  张:这是非典期间在天津画的两张,这个雪景。

  栗:喔对,还有高粱的这个。涉县种高粱是吧?

  张:涉县种高粱,但就是产量不高。

  栗:这个是《晚钟》?

  张:去年5月份,一个是我爸爸去世,一个是Schoeni去世,都赶到一块了。而且他俩人都是同一天下葬,这事对我触动很大,这幅画画了近三个月才完成。

  栗:同一天下葬?

  张:嗯,Schoeni火化,我爸那一天入土。

  栗:你在技法上有没有特别的想法?

  张:嗯,技法上,我考虑得不是太多,但这两年也考虑了。有时候感觉到这个东西要是特别去在意了吧,又怕把那些想要说的东西给掩盖了。

  栗:对。你基本上是一种象征啊,意象啊,或者叫情感叙事,中国画家有非常多的人习惯这种方式,中国画家几乎都是在写实主义的教育背景中成长起来的,所以这是中国“五四”以来的写实主义传统的直接的结果,但是同时又和中国古代写意传统,有一种奇妙的融合。
  张:对,您觉得我这段跟以前的作品有区别么?跟前几年的,也是光头。

  栗:你现在对整个画面的把握比以前成熟得多了。以前的感觉到有些生硬。还有场面,现在画得很宏伟了,有点史诗的感觉。原来的那个场面画得没有那么宏大。现在天、地、人都画了,大山苍茫,乌云翻滚,众生芸芸……,你后来在太行山是写生啊,还是拍了些照片?

  张:几乎没写生,但我拍了好多照片。但这种东西,您想啊从小在这地方长大,而且又喜欢画,从小对这种东西不说刻在骨子里,起码对那里山啊,石头啊,房子呀,感觉太深了。就说我要是默写石头的话,任何相片都不用,就给我支笔就行。小时候很小就被弄到生产队干活,象那个垒梯田啊,都是拿石头。那时候十三、四岁就开始干这种活了。

  栗:这人头也是?

  张:是,其实就是那样。一般涉县的河都没有水,你看那河滩上,都是干石头。老乡干活,土头土脸的,光头,有时候您根本分不出哪些是人头,哪些是石头,有时会有一种错觉。

  栗:这段话说得挺好的。

  张:特别到冬天,山里一点绿颜色都没有,光秃秃的。有时候一个女孩子穿身红衣服过来,很远就看见了。我通常把后边的山压得很低,要不总是觉得喘不过气来。

  栗:对,这样处理,可以让你想象到遥远的另一个地方,可供想象,那里是你唯一的希望之地……

  张:对,我把地平线给压得很低。您可能对我们那个村印象不深,那村非常小,我小时候,那个时候好象才三、四百人。

  栗:我好象不一定去过,但我去的王金庄离你家不太远。

  张:喔,我家是紧挨着张家庄的一个小村子,和您去过的村子有二十华里吧。

  栗:那里特别适合画线描速写。

  张:(笑)对,勾线,什么的,特有线条感。但还有一个情节,栗老师您可能也知道……就是文革时期家里遭受的冲击,对我刺激太大了。

  栗:就是你父亲被……

  张:对,父母两边出身都不好。文革的时候,我那时候也就有个四岁、五岁的样子,每天都觉得非常恐怖。记得有一段时间我基本上就是被放在别人家里,父母整天被人游斗和进学习班。我没有把这种情节直接画出来,因为叙述文革故事的人太多了。但是那种感觉骨子里一直有。

  栗:对,那是写实主义,叙述的是文革本身,而对于你,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内心感觉——包括文革和其他因素带给你的梦魇,那不是单单叙述文革能表现得了的。

  张:啊,我就想通过一个别的形势。

  栗:你就是挨斗的时候就发烧生病的?

  张:对,正好赶上了。那时候在邯郸医院,其实己经奄奄一息了,他们两个呢都跟工作组请假,说儿子实在不行了,两个人一个在那看护我,一个回去挨斗。这时候家里也没一分钱。可我记得我在北京把病治好后回去,那个斗争还没完呢。

  栗:那时候几岁?

  张:那时候就五周岁多点吧。记得我妈在公社被关了二十多天吧,给抬回去的。不敢让我看,在炕上躺着。有天中午我妈说你别上外边去啊,就在家里呆着。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外边也特别热闹,还是好奇心的,偷偷跑出去,就看到我爸爸头上戴一个特别高的帽子,前边挎一个大牌子,旁边的人乱喊乱叫着,那时我的心里一下子像没了魂似的,觉得象世界毁灭一样的可怕,不知人们怎么会这样啊。从此每天都不敢出门,出来小孩也欺负你,又一瘸一拐的。整个童年,我觉得直到现在,心理都无法摆脱这种恐惧感。

  栗:你是六几年生的?

  张:六三年生的。

  栗:你的艺术基本上是一种童年的阴影,成为艺术一个最重要的动力和来源。

  张:是,童年的这段生活,确实是给我这一生影响很大,包括现在性格中的懦弱,无奈,忧郁,矛盾,在影响着我,逃避成了我最好的解脱方式。

  栗:也好,这种心理成就了你的艺术,艺术在这里就是你的宗教,你在艺术中解脱。

  张:是,感谢上帝让我喜欢上了画画。

  栗:画画拯救了你。

  张:如果不画画,不是得神经病,也得窝囊死。

  栗:(指渡系列之一)这有点象《梅杜萨之筏》……你现在画画还是一直有觉得有可画的东西?

  张:一直有。总觉得现在还有话没有说完。

  栗:这挺好的。

  张:其实这张渡,最早的这种想法是,童年时期,我们接受的教育,革命的理想,就是个人的理想。其实那种理想后来逐渐觉得特别荒诞。那种理想破灭之后,心里绝对是没着没落的,没有寄托的感觉,你感觉到什么东西都不是那么可靠的,你就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就象一批野狼在荒原上游荡。

  栗:(谈渡系列之一的构图)人可以连过去,让人群把画边缘线堵上,是不是更好?

  张:当时觉得堵上吧,就透不过气来了。觉得会不连贯似的。

  栗:把人群这样画过去,用边缘线硬切掉它。

  张:是,那就壮观了。

  栗:你画得越来越气派大了。继续努力的地方,是不是还要从技术上逐渐的越来越个人化。现在的这种技术还是一种一般意义上的写实技法。你看张晓刚,方力钧,刘炜,毛焰,除了他们的题材,技法特别的个人化,就拿画面一个局部来看,人们也会知道是谁谁画的。技法、笔触是一个人最感觉化的因素,它是一个人在下意识中流露在画面中的因素。中国文人画传统,所谓笔情墨趣,就是一个人的感觉在画面中出现的特别的用笔,就是所谓用笔的“味道”这是中国传统美学中最精彩的东西。你肯定会找到。现在就比我第一次在那……

  张:在后海那?

  栗:不,是在那个古玩城。那时候都是一些小画。颜色还有点生。你现在的颜色很好,画得有点神秘感觉了,有一种马上要发生什么的感觉,这是一种意境,象中国传统强调的那种意境,很安静很安静的,感觉好象是世界马上要发生什么,这种感觉挺好。

  张:其实总有这种感觉,可能是过去那种不幸的事太多了。您总感觉到如果这两天特别安静,“哎哟,坏了,这么一安静是不是又要出事了。”包括身体啊,包括家里啊,还总是这样。去年就是春天啊,有一阵呆着,特别安静,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什么的感觉。然后没几天Schoeni出事了,然后我爸也去世了。到年底涉县有两个哥们,都跟我岁数差不多,都不在了。包括一直到圣诞节,天津一个小哥们,38岁,平安夜出车祸死了。这一年的打击让我觉得这世界真是说出事就出事,人在这些事上真的无能为力。

  栗:这是一种更形而上更普遍的感觉,你可以在画面上尝试。

  张: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个感觉,对一些将要发生的灾难的预感……

  栗:那是一种特有的敏感,同时你可以通过它来表现一种对灾难、对自然等的敬畏心理,现在人们对欲望的贪得无厌,对自然的疯狂掠夺,就是没有这种敬畏心理。

  张:对,这也是我非常关注并感兴趣的另一个主题,大自然失衡后的呻吟和狂躁,带给人们的恐惧感。

(文:/摄影:/责任编辑:baishit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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