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栋（以下简称鲍）：你是把线当成一种材料还是一种物品？就是说你对这个线的本身的一种自然或是社会的、文化的属性比较看重，还是把它当作是一种形式的元素？
蒋建军（以下简称蒋）：我倒是觉得我原来是把它当作一个材料，它的文化、或者是社会属性我也考虑过，但是我更愿意仅仅把它当作一个材料，让它自身的那种自然的属性发展起来，就材料的性能做出一些新意来。
鲍：那么对于你来说，为什么选择线这种材料，而不是选择主流的绘画的材料，比如说油画、丙烯这些材料……
蒋：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就是那种画的线，现在也有很多，还是有点意思，比如说极多主义这些作品。但是我觉得线这种材料本身有一种质地，一种材料自身的质感，触觉、视觉上还是跟画的线条有些不一样。
鲍：你喜不喜欢那种一根线条充满了变化，充满了气韵，你喜不喜欢这种线？
蒋：应该我说还是喜欢这种线的，但是我选择用线这种材料来做就是想区别于一下极多，或者说那种文人参禅似的东西。
鲍：你选择的这种材料是一种工业产品，它是拒绝光韵的嘛。
蒋：这个问题我倒没有想过，比如说工业产品什么的，我只是觉得线这个材料看起来比较敏感，最初我在使用它的时候就有这个感觉，只是觉得它有一些触动人的地方。开始我在尝试的时候，只是把线作为画面其中的一种元素来使用，来表现一种想法或者画面的主题，开始只是加了一点。但是在使用的时候才发现线这个材料本身就具有一种表现的力量。
鲍：就是说最初线是作为一种辅助的东西而出现，到后来变成主体了。
蒋：对，我觉得它本身有点意思，主要是我当时想去除画面中可读的内容，我觉得那些东西应该留给文字。
鲍：你觉不觉得你是一个形式主义者，或者说形式这个词你怎么理解？
蒋：应该也算，从大的范围讲。因为形式主义本身应该更宽泛地理解，我们现在谈到的形式主义就是指塞尚之后绘画艺术自律的那一批东西，但是我觉得形式应该更宽泛地去谈，所有的艺术作品都包括形式这个问题，形式应该指作品的面貌。我开始做的时候确实也考虑到一个形式美的问题，更注重形式美感的一种东西。
鲍：那你说的这种形式美指的是一种对形式的审美，还是做出符合某种美学趣味的形式？
蒋：还是比较窄一点，就是说符合美学趣味的，比如说节奏、韵律和色彩关系，但是我觉得这里面也是有一定的空间去突破，就是说在色彩上，或者不同的材料上去尝试，但是这个就是跟那个形式主义有些粘连了。
鲍：我们一般所说的形式主义，即现代主义的形式主义（很典型的就是俄国的形式主义），它实际上被纳入了语言学转向中去了：形式不是某种东西的外表，而是一种自足的东西，比如说符号啊语言啊，形式主义的意义就在于此，就是说形式是独立于内容的，内容不是决定于形式的，实际上形式主义者从不认为自己是形式主义者，就是说形式和内容的两分法实际上已经把一个作品区分成形式和内容两个东西了，而形式主义者恰恰不赞成这种划分。
蒋：对。这种形式和内容的区分本来可以带来谈论的方便，没想到搞成了对立。
我开始的想法还是比较观念性的，就通过线的这种重复或者不同的形式来表现。就是说是一种观念的表达。但是这个观念不是一种具体的观念的表达。而是这个事情本身就具备一种观念性，我觉得形式和观念是不可分割的，因为今天来谈论形式，它不是象我们通常说的现代主义时期的形式主义问题。
今天的艺术跟社会生活越来越紧密，形式主义作为一个历史阶段被认为已经到头了，对当代艺术和生活没有针对性，一般认为做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但这里我想区分一下形式和形式主义是很有必要的，这里我们谈的形式是不同于形式主义的，把当代艺术界定在跟生活发生关系的、政治性的艺术，对当代艺术的理解是狭隘的。我认为，如果从时间上来看当代性，我们就不会去刻意迎合某种当代艺术，只要是新的对传统有所突破、做出新的尝试的，都应该是当代艺术。
鲍：你刚说的新的尝试，你所尝试的有哪些呢？
蒋：我想通过材料来尝试新的形式。我主要是想把材料的自然属性呈现出来，我想材料本身就带有一种精神性，它会给人某种精神的触动，这跟以前的形式主义时期，强调绘画本体或绘画自律，从出发点上是不一样的。我觉得作品的面貌，也就是我说的形式，能够区别与他人和以前，有一定的独立性是很重要的。艺术家要做的不是跟进潮流，而应该是无论从创作的思路还是从作品呈现出来的面貌都是潮流之外的。
鲍：但西方这种形式主义的探索已经成功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受到形式主义的影响，形式已经是生活的一部分了。我想这是经典形式主义的胜利，也是它的终结。
蒋：从形式美的方面来谈，确实是这样，但现在要谈的是在形式里面有没有实验的余地，能不能做出新的东西，它不仅仅是色彩，形式的构成法则。我想只是从事一种新的形式可能性的探索，它不涉及所谓形式美的法则。它通过对材料自身属性的呈现，以及它自身精神性的发掘。
鲍：你把形式、形式主义和材料区分开了，你上手的是哪个？你是考虑材料还是形式更多一点？
蒋：我觉得我只是在谈论的时候把它们区别了一下，我想它们是联系在一起的。新的材料的引入，必定带来新的形式，新的形式出现也必须有新的材料的介入，不同的材料有不同的属性和塑造的可能性，并且也会有不同的精神性呈现出来。我做线只是选择了其中一种而已。
鲍：让材料自动呈现它的属性？
蒋：当然这不是说完全不控制，完全不控制很难做到。作为作者，我只是尽量帮助材料实现它的这种可能性。你刚才谈到了现代主义，好象在指一种落伍的东西，我觉得如果现代主义有一个特定的指向的话，其实它的很多问题，今天我们仍然是要思考的，不能摆脱的。
鲍：对，我觉得应该不是一个历史分期的概念。今天就永远是现代，这个问题比较复杂，“现代”出现指的是一种当代性，每个时代都有现代性。
蒋：“后现代”的出现把现代作为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在艺术里就是对艺术本质的探索，艺术自律的时期。现在好象一定要对图象进行所谓的挪用、拼贴，才够所谓的后现代，才不落伍，我只是选择了一种区别于这个潮流的方式。
鲍：你对观众有没有什么期待？你希望观众“看见”你作品的什么地方？
蒋：我觉得我没有期待，我觉得观众看了我的作品，觉得有点意思就行了，我觉得对作品价值的认定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我能做的只是尽量保持一点独立性。
作品本身要区别于以前和现在的。现在来看可能有某种主流，但我们回过头去看，往往非主流的东西更有意义。顺便说一下，我们20多年的当代艺术，实际上没有我原来认为的那么大的反叛意义和原创性，实际是一种政治正确的东西，好象是有一定的社会冲击，这种东西我觉得很值得怀疑，艺术难道不在意识形态之内就在它的对面？所以我一直觉得吴冠中很厉害，因为他在文革当中完全从事着一种政治不正确的、跟政治完全无关的创作。
鲍：但人格独立并不一定与作品独立有联系呀？
蒋：对，但肯定先要人格独立，先是创作者有所追求，必须主动追求这种独立性，我不是谈吴冠中的形式美，而是说他的创作思路显示出来的力量。当然也不能完全否认20多年当代艺术的价值，他对社会文化生活的影响还是蛮大的，但文学，比如伤痕文学的原创性更大，绘画只是从另一个领域来完善了这个问题。
鲍：对，“伤痕”、“乡土”这些概念本来就是从文学中借过来的。我们谈形式，我们刚才已经区分了形式、形式主义，形式主义已经终结，而形式的走向是什么呢？你觉得你的作品是要给人带来审美吗？
蒋：我想做的是通过作品给人一种感性的触动，不是一个美不美的问题。作品的社会问题、指向性，应该交给社会学家，我们不要觉得社会学家们都在睡觉。艺术已经是很多分科里面的一个小部分，一切都被允许的时候，它没有了那种颠覆性的文化力量，艺术反映社会问题的作用微乎其微，它应该可以回到形式问题上来了，就象音乐家的责任就是要写出新的曲调，各专家负责各领域的事可能会更好。艺术家当然也应该关心社会，但何必以艺术的名义？认定当代艺术要具有一种具体的社会指向性，我觉得是一个方向性的错误，是艺术家们的一种知识分子幻觉。当然，不是说跟社会有联系就不能搞出新的形式，但是我更愿意在现在的情形中选择这种过激的做法。我选择它只是为了区别于当前那种社会化的倾向。
鲍：你觉得形式、材料和观念的触动能不能划出一条绝对的界限来呢？
蒋：我觉得划不出来，实际上他们是相互联系的，我们只是为了谈论的方便才需要这样概念的区分，但我们看艺术史，只是看到不同面貌的作品而已，至于作品表现、反映了什么问题，并不重要。
鲍：当作品失去了原初的文化和社会语境，自然就失去了本来的含义，而作品的形式却是不会变的。
蒋：就是说不管你作品反映什么也好，不反映什么也好，只要没有独立的面貌和形式，就没有艺术价值了。这也就是我的价值判断。有了这样的价值判断，才有方向去做某件事情。艺术应该更多地是形式上的新颖。而不在于它用了什么题材、内容。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我觉得今天很多作品的面貌太接近了，所以我想从别的方面入手。我也知道当然抽象这一块也可能有同样的问题。
鲍：我觉得在从抽象形式来谈材料的问题，实际上是消解了材料的价值和意义，材料往往只是被当作画面的一种元素，材料没有获得一种不容质疑的独立的地位，呈现它自己的属性。
蒋：这是我努力的一个方面，但确实是一个很难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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