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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是你的立场——李小山访谈录

时间:2013-04-15 13:15 来源: TAG标签: 点击:

鲁羊(下简称鲁):在我心目中,真正的作家应该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他的理想很少到具体生活中去实现。非理想主义的作家我认为不是一个真正的作家。我觉得你的写作方式,尤其是长期以来不被人所知的这种写作方式,(甚至说)比你的批评文字更具有深度和分量的写作,正是一种理想的体现。

李小山(下简称李):或许吧。不过我内心只认为自己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鲁:谈谈你对文学的看法如何?

李:从前两年开始,我注意到许多批评家越来越多地抱怨作家缺乏生活,缺乏深入生活的基础。我以为,作家在对待生活的时候,没有缺乏或者深入的问题,有的只是关注与否的问题。关注哪一种生活、哪一种类型的生活,哪一种他感兴趣的生活,对作家来说已经足够了。

鲁:我同意。胡风不是早就说过了么。

李:处处有生活。

鲁:我绝对赞同。我从来不认为装模作样深入工厂生活,深入农村生活或医院生活,还有兵营生活,那就叫深入,我认为这样做是荒唐的。其实那不叫深入,该叫参观,写出来的东西也是假模假式的。真正的生活,每一秒钟,每一个境遇,都是。

李:我对作家理解生活的定义是:你说出你对存在最关注的东西,就是生活。你说去工厂、医院、农村、兵营,至多不过是对生活表层的某种记录,那些一头钻进去的人,对这些对象这些题材,是否具的感兴趣,被感动,我非常怀疑。许多人去是奉命而去的,不管是根据政策要求,还是意识形态要求,或是时尚要求,总之,他们是奉命而去的。它不是真正的内心需要。

鲁:这就涉及到一个个体的问题。作家都是特别的个体,他区别于非写作的、非创造性的那些个体,虽说个体之间不排除共性,包括他内心的生活,他关注的那个点,他的目光,都是他生活的内容。譬如你写《木马史诗》,那些重大事件和场景,你不必亲身参与,但是写的时候非常深切,因为你用内心去体察。这是创造个体问题,你一定借助资料,但那些资料为什么不具有个体性,它不成为艺术作品,原因在于它没有创造性,在作家手中,一切都可资利用,成为创作的源泉。

李:批评家以此理由指责作家,实际上他们仍在运用固定的标尺,一种很僵化的戒律,他们不肯,或者说不会深入到写作中去,他们无视写作的特性,因此也不可能道出真理。一个写宏大题材、描绘壮阔场面、百科全书式的作家,可能大师,巨匠;一个只关注内心生活,很个人化的,根本不参与社会实践的这样一个作家,他甚至不关心发生在他身边的任何所谓重大事件,不关心时代变迁,照样能是写作上的泰斗。两类作家都可以在文学史上举出许多例子,举不胜举。写作是由不同类型决定的,一个作家只适宜于一种类型的写作。

鲁:批评家提出生活的问题,是与上面一贯的政策有关。文件里提出的生活,是一种符合政策的时尚。譬如说农村题材很重要,于是作家一窝蜂去了,蹲在一个村里或公社里。改革开放以后,商业(做生意)成了时尚,经济成了中心,于是就写经商作品,炒股作品,写商场战争的作品。他们所说的生活,更确切的定义应该叫做时尚。如此说,他们自身每一天的生活都不成其为生活,商人的生活才叫生活,企业家的生活才叫生活。

李:还有一个误区,他们认为,作家必须贴近时代,反映时代,我恰恰觉得,一个作家过于贴近他们的时代,他就危险了。如果他是一个很清醒的写作者,就要与时代拉开距离,从而才能审视它,没有这样的距离,等同于时代,跌进现实的旋涡,还有什么独立感受和思考余地?

鲁:我不把它叫做时代,宁愿将它唤作所谓时尚。时代具有更丰富的内涵,可是时尚是一个表层的,大多数人感兴趣的时间段,是转瞬即逝的东西。

李:他们喜欢用时代这个字眼。

鲁:那是因为他们扯大旗作虎皮。

李:他们坚持一个作家必须反映时代,时代是你面临的现实生活,你要直面人生嘛。
鲁:把他们的时代换成时尚,更接近他们的真实含义。

李:浩然写《金光大道》,是一种时尚,因为他要符合阶级斗争的宣传需要,接下来蒋子龙写《乔厂长上任》,适应改革开放的舆论需要,接下来王蒙写《活动变人形》,正好接上了当时文化讨论的轨道,还有西方各种思潮涌进后的众多变化,等等这些,变来变去,每个阶段的情况不一样,但是对时尚的追逐是完伞一样的。
家只适宜于一种类型的写作。

鲁:批评家提出生活的问题,是与上面一贯的政策有关。文件里提出的生活,是一种符合政策的时尚。譬如说农村题材很重要,于是作家一窝蜂去了,蹲在一个村里或公社里。改革开放以后,商业(做生意)成了时尚,经济成了中心,于是就写经商作品,炒股作品,写商场战争的作品。他们所说的生活,更确切的定义应该叫做时尚。如此说,他们自身每一天的生活都不成其为生活,商人的生活才叫生活,企业家的生活才叫生活。

李:还有一个误区,他们认为,作家必须贴近时代,反映时代,我恰恰觉得,一个作家过于贴近他们的时代,他就危险了。如果他是一个很清醒的写作者,就要与时代拉开距离,从而才能审视它,没有这样的距离,等同于时代,跌进现实的旋涡,还有什么独立感受和思考余地?

鲁:我不把它叫做时代,宁愿将它唤作所谓时尚。时代具有更丰富的内涵,可是时尚是一个表层的,大多数人感兴趣的时间段,是转瞬即逝的东西。

李:他们喜欢用时代这个字眼。

鲁:那是因为他们扯大旗作虎皮。

李:他们坚持一个作家必须反映时代,时代是你面临的现实生活,你要直面人生嘛。

鲁:把他们的时代换成时尚,更接近他们的真实含义。

李:浩然写《金光大道》,是一种时尚,因为他要符合阶级斗争的宣传需要,接下来蒋子龙写《乔厂长上任》,适应改革开放的舆论需要,接下来王蒙写《活动变人形》,正好接上了当时文化讨论的轨道,还有西方各种思潮涌进后的众多变化,等等这些,变来变去,每个阶段的情况不一样,但是对时尚的追逐是完伞一样的。

鲁:时尚不等于时代。乔伊斯写一个人的十八个半小时,连他身处的每一次世界大战,他都这么说,好像是欧洲打了一场仗。但布鲁姆经历的十八个半小时是不是一个时代呢?其实还不止一个时代,是所有的时代。

李:两千年欧洲文化的浓缩历史。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普鲁斯特写他的《追忆似水年华》,对他身边的情况一无所知,卡夫卡也滑表现他的社会画卷,没有涉及第一次世界大战。

鲁:这足以说明写作应该远离时尚,时代是包含一切的,包含非时尚的东西。

李:一个作家可以代表一个时代,经过时间流程之后,返观一个时期,可以看到某个作家代表了那时的文学高度,有一种经典的意义。但是这与批评家讲的作家贴近时代、深人生活不是一回事。长期以来我们一直被某种有害的文学理论和观念所左右,现在它们还有很大的市场。

鲁:他们还提出了另一个问题,道德,以此当作打击作者的有力武器。你怎么看?

李:这是和刚才谈的生活一样的,用道德来指责写作,是基于一个虚假的道德前提。

鲁:它的虚假性就是,他们批评家是最道德的人。

李:一个基于现实是,批评家(包括大部分作家)是体制内的人,不管他们拥护与否,总之他们在里面过得很滋润,因此他们所站的道德基点是有问题的。他们面对专权、腐败、风尚、体制本身,对种种丑恶,偷鸡摸狗,不过耸耸肩膀而已,然后躲进自己舒适的书房。在大是大非前丧失道德的人竞有资格指责别人不道德,这叫做婊子立牌坊。我说他们不道德是因为他们的道德前提很荒谬,而倒是被他们指责的写作者具有这种道德的优越性。我以为,写作者的道德就是将写作放在第一位,任何时候都不动摇,写作是他们人生的最高规范,绝不为了利益,为了非写作的因素而出卖写作,确立这样的个人道德并非易事,我看到那些为自己道德负责的人往往在实际生活中大吃苦头,跌跌爬爬满身伤疤,为了维护自己真正的写作权利,付出代价是必然的。

鲁:在写作这种行为中,至高无上的标准是自由精神,不受对面那个世界的约束。约束可能来自各个方面,有各种形式,有利益的,或打击的,还有压迫的。很多人自认为在写作时,其实已经是失去自由的人,是自称作家的作家。

李:是出卖写作而写作的,正如龚定庵说的,著书皆为稻梁谋。我欣赏韩东这句话,他说,如果我们的写作是写作,那么他们的就不是,如果他们的是写作,那我们的就不是。与其说这是一种立场,不如说它真实体现出了一种现实状态,反映出一种事实存在。真正的写作应该是什么样子?

鲁:我把批评家的说法叫作无耻的逻辑,他们评判作品的时候,不是评判作品本身,而去盯着作家的日常行为,与常人相仿的部分,并在这个部分里区别他是否道德,是否高尚,真是风马牛不相及。

李:我敬重一个好作家,而不会敬重一个好人,好人的秩序是捍卫者,好作家不是。作家的天职便是写作,写出好作品,不是像好人那样去做好事,做很道德的事,他不是为了当一个好人去写作,而是为当一个好作家才去写作。作家的道德是全心全意忠诚他的写作。如果牧师全心全意传播上帝福音,可以称之为好牧师,那么作家全心全意写作,写出完美而有新意、有高度的作品,他就是个最有道德的作家。应该把写作者的道德和写作的态度融为一体来谈论。《包法利夫人》曾经不道德,《尤利西斯》因为道德遭禁,还有《北回归线》、《洛丽塔》之类……

鲁:它们都是被指责为不道德,实际上作为文学作品,它们是最道德的。

李:指责它们不道德的人全都灰飞烟灭了,剩下的只有这些作品的万丈光辉。我看到现实的境况也一样,批评家面对那些生气勃勃的写作者,越来越无可奈何。

鲁:他们不真实。真实战胜了虚伪。作家在写作中表现了真实,自由,或者是对某些东西的发现,以及发现之后的创造。但是他仍在日常生活中,一种是日常的,一种是写作时候的,这两种生活——我认为,后一种更漫长。我假设一个作家在群体生活中违反道德,极其违反群体道德(但是他不至于犯罪),其实他不过是与众不同,不一样,而他在漫长的写作生活中,他在这样的行为中简直做了一个光辉的道德典范。

李:我又要说到历史事实了。写作与个人生活的关系,没有多大必然性,一个作家进入写作时,他的生活才真正开始,但作为个体,在日常生活中会有多少区别呢?道德主义者托尔斯泰十六岁就失身于“鸡”了,而且一辈子与情欲斗争不歇,福克纳宣称自己最满意的便是住在妓院楼上,庞德是法西斯主义信徒,对了,还有我敬佩的陀斯妥也夫斯基,是个众所周知的赌棍。事例太多了。

鲁:对艺术家来说(作家也是艺术家),真正生活就是他的创造行为,当他在日常生活中行走的时候,是维持活着,反过来他进入创作时,生活和道德全开始了,他越是创造他越是道德。

李:因为他是最道德的,所以他付出的也就最多,或许他还将为写作死掉呢。

鲁:说了这么多,我都忘记了,你不也是批评家么?

李:如果我是的话,我已经把自己置于那个群体之外,好比你,你愿意置身在那群作家之内么?如果你认为自己是那样的作家,我想你会从此搁笔,金盆洗手。我是那样的批评家,我就该免开尊口。

鲁:可以这么说,如果你的批评是批评,他们的就不是,不也是这个区别么?你的批评文字我读过(特别是艺术批评),非常好,非常直接,有正义性。

李:批评家和作家一样,也是个体,批评不能以真理的化身自居,仿佛他躲在上帝背后,真理在握似的,如果有这样的批评家,我们就该唾弃他。反之,批评家的判断若跟历史的判断不谋而合,那是他的幸运,说明他眼光不错。批评家是个体,他只讲出他看到的东西,讲出他内心的事实,如此而已。

鲁:用你的话说,就叫睁开眼睛看。

李:对,要睁开眼睛看,不能闭着眼睛唱赞歌。

鲁:或者闭着眼睛骂人……

李:还有一种声音,认为当下的写作者没有理想……

鲁:我不太清楚,他们要表达的理想究竟是什么?

李:譬如人文精神,譬如爱祖国爱人民,爱生你养你的土地以及一个美好社会等等,如同摩西十诫,或者接受了剃度,你必须要这样做,不这样做就没有理想,不和宗教戒律相同么?不听从就逐出教门。他们把作家的理想当成一种公认的东西,一种准则,你不认同这样认的准则,你就是没理想。

鲁:他们的最高理想设置在群众性上,你若有了个人性,与群众性有偏差,你有独立自主的观念,内心的存在,就得受到痛斥……

李:只允许跳一种节拍的舞,是么?在我看来,作家的理想是在写作中获得自由,自由是伟大的神灵。他可以歌颂爱,歌颂人民,歌颂土地歌颂一切美好东西。他也可以不歌颂,因为存在是方方面面的,有美的一面,也有丑的一面,如果专事歌颂的话,便是一只被人豢养的夜莺,只要唱出优美动听的歌就会受人宠爱。像波德莱尔这样的作家算什么呢?不是作家么?

鲁:在我听来,有些声音也许更动听,真挚自由的声音。例如建国以来几个时间段,被很多人写过,但是我几乎没看到真挚的自由写作。所谓人文精神,所谓理想,在哪儿呢?

李:提出人文精神的概念本身,大约是相对于商业化,相对于意识形态什么的,但它的前提不牢靠。人文精神在中世纪是相对于神权的,而现在它的针对性就比较模糊了,从入针对神到人针对人,是一部分人针对另一部分人的问题,它充其量不过是以往那些口号的延伸,再响亮也不行,产生不了鼓动人心的力量。因为它改变不了人们对事物实质的认识。

鲁:其中再没有一种张力了,缺乏张力。在今日整个的世界里面,再像过去那样确认人文精神,有点无的放矢。

李:对人文精神的提倡,或者说对集体主义精神的提倡,重蹈意识形态要求,个人必须服从集体,个人理想必须以群众理想为依托。我以为,人文精神的中心应该是弘扬个体价值,凸出个人在群体中的意义,他的自尊和自律。孟老夫子说得不错,人必自辱而人辱之。萨特也说过,英雄把自己造成英雄,奴隶把自己造成奴隶。如果没个体的依据,这种理想便是空话。

鲁:说到底,他们也没有接受西方真正的人文主义概念。

李:他们也强调反抗性,其背景恰恰是群体的,一种群体的指向,群体的模式,等等。

鲁:这几乎是在喧嚣之中又增添了一种喧嚣,但两者是和谐的,不发生冲突的。他们其实没有不和谐的方面,没有反抗的方面。我觉得世俗透了。好吧,我们来谈谈你的《木马史诗》。记得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就听到你讲要写这么部作品,还讲了其中一些构想,大概过了两年才动笔,是不是?

李:要说想法,那是1990年的事了。

鲁:这是部很大篇幅的作品,你一口气写了八十万字,一动笔就是近五年时间,一直没停止过,几乎是一年多一部吧。这种写作可谓艰辛,而且是你在与当下所谓的文坛毫无接触的情况下,完成自己真正的个人写作。不像多数写作者,先写些短篇中篇,在杂志上发表,出版集子,有了点所谓名声,再开始写长篇。

李:我抱有一个想法,就是我从来不打算进入所谓的文学圈子,我很讨厌这么做,如果我把这部作品当作我进入文学界的晋见礼,我会感到脸红。我写这样的作品,仅仅是因为我需要做事情,做事情是我的内在需要。我曾很愿意安分守己做一个好批评家,钻研些理论,但我发觉这是徒劳的。说句老实话,在中国这么个国度是否能搞好理论,我不仅怀疑,而且绝望。本世纪来的实践向我们证明,我们在理论方面完全缺乏原创的动力,传统模式已被丢弃,新的规范又不能建立,我们完全被西方牵着鼻子走,我们只能一味地“拿来”,不拿就什么也没有,因此所谓的理论家,就只能起到一个中介作用,把西方的东西介绍过来,拼拼装装,填补一下暂时的缺失。即使没有意识形态控制,我认为也不会有像样的理论出现,第三世界全是如此,俄罗斯,拉美,非洲,能出一批创作上的大师,就是缺理论家。因为我们被排除在理论积累的节奏外边,争取不到这样的“话语权”。改革开放后西方思潮走马灯似的轮流转,萨特热、尼采热、海德格尔热、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等等,来得快去得也快。

鲁:是的,你一直这么认为的。

李:创作就不同了,它尽管也存在一个参照背景的问题,但它是直接面对的,直接的介入。

鲁:面对存在大家处于同一起点上。

李:我当时先把书名与你讲了,叫《马木史诗》,你赞同,认为这个书名具有概括力。

鲁:我当时还表示一点,我很难想象这部书怎么写。

李:我在写这部书以前,还写了一部长篇,三十万字,叫《上天无路》,你知道的。这部长篇是为《木马史诗》做准备的,那时你读了几页,就毫不留情地告诉我,说写得很差。确实很差。我自己非常清楚,但我必须做个准备工作。

鲁:我读了几行就觉得不行。

李:我拿给你看,几天后你对我说,不好意思,你的作品很差。然而我泰然处之,面不改色心不跳。我知道一个写惯批评文章的人,突然弄起创作,整个观念全拧不过来,失败是在所难免的,实验以后才有体会,批评和创作确是两回事,要求完全不一样,对语言对文体对明确性等等,包括表达感受的方式……

鲁:或者叫做出入你身体的内心的途径不一样。

李:写完后,我就把它丢掉了。后来有个人想帮我出版,看了稿子还真的想出版,我怕出了以后丢脸,赶紧要了回来。对了,其实我早就写过了,1985年的时候我就发了一个四五万字的中篇,题目叫《浮萍》,发在《钟山》上,也是一塌糊涂的。

鲁:亏得你那时没有绝望,洗手不干了。

李:我一点也不绝望,因为突然悟到了,不能这样写,它给我一个极大的收获:作品不能这样写。与写文章不同,作品的每一段每一行每个字都得推敲,相对来说,写文章对艺术性的要求低得多。王小波也这么说,写文章只要把道理说清楚,写小说要求就高多了。

鲁:这是批评家的目力难以透过的。

李:对,在作品中寻求意义、思想,太简单了,这是作品外表的东西,一些条条框框而已。我开始动笔时,起一个头就起了二三十次,非常艰难。

鲁:那时我读了刚开头的一小部分,很惊讶,与前面一部长篇比较,根本不是一个人写的。

李:我记得,你说你怎么变了个人呢?我自己也这么看,我把两种写作放在一起比较,有些好笑,我以前怎么会那样写而不是这样写呢?

鲁:我不知道这中间究竟经历了什么,使你的写作进入了《木马史诗》的写作。
李:太神秘了。关于写作的状态,什么是应该的,什么是不应该的,它来的时候你不知道,不来也不知道。

鲁:创作,有一点是与批评完全相悖的,它必须维护我们生存中的一些行为的神秘性,它是本来如此的东西,而不像批评那样,为了说明自己一个观点,把意图表明就行。

李:批评是明白无误的,可是创作必须是不明白的,如果很明白,创作肯定会失败。它具有隐喻性,神秘性,不可知性。我写《上天无路》,什么都说白了,白得像白开水。

鲁:那是对的。

李:我在确定整个作品框架的时候,意图是很明确的,譬如说,写四部,每一部归纳和概括一个时代内容,50年代、60年代、70年代,一直到当下。里面有重大事件,也有最细微的普通人生活,每一部的写法都不一样。我在确定框架时,就要求自己必须在艺术上有新意,区别于我所读到的所有当下的长篇作品。这种区别不是故意造成的,因为我对那些写作不满意,同时我也很警惕,人们读了我的作品,会马上对号入座,找到国外作家的现成版本。我不能用殖民地货币,以美元或英镑来确定它的价值,给通行的汇兑所接受。

鲁:你这种思维方式依然属于批评家的。

李:一点办法都没有,在写作前,你阅读,你交友,你的境遇,集中起来像吸了鸦片一样,进入写作后,药性就发作了,药性渗透在你肢体里面,你的思维里面,一点办法也没有。

鲁:你想你在写作之中不会这样吧。

李:对。具体写的时候就忘了,什么都忘了。让我激动、兴奋的,只是情绪的流动,字句上的推敲等等。

鲁:这么大的篇幅,是不是写得很累?

李:有点吧。可能与我长期阅读习惯和兴趣有关,我偏爱宏篇巨制,《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卡拉马佐夫兄弟》、《百年孤独》之类都是我喜欢的。我想写一部当代史诗,不是出于职责什么,纯粹是个人兴趣,这样写我觉得带劲,能使我保持很长时间的激情,想象的空间也大。

鲁:可是你说在具体写作中消弥了原先的愿望。我们见面的时候你从来不谈这个,只讲一些很感性的很落实的东西,但是有一点是凸出的,也是我们的不同之点,你确实对大题材,譬如政治性、社会性的对象有浓厚兴趣。

李:前面说了,写作者有类型之别。譬如,对政治性题材的看法,我听到不少人断言,应该远离它,否则就会损害文学的艺术性。其实不是这样。尼日利亚的索因卡就说过,任何题材,只要能激起你的强烈兴趣,激起你的创作冲动,就可以去写,如果政治题材对你很重要为什么回避呢?他举了哈维尔、聂鲁达为例子。其实还有很多,远的例子不说,拉美作家不是热衷这些题材吗?像富恩斯特、马尔克斯、伊莎贝尔?阿连德、帕斯、科塔萨尔等等,我记得巴尔加斯?略萨宣称,拉美作家首先要是革命家、思想家、改革家,然后才是作家……

鲁:博尔赫斯是个例外。另外,如果是我,的确不会给这样的题材打动,我的关注点不在这儿,在自己的内心。

李:所以我说这是类型不同。我看到我们中国许多作家确实有这个缺陷:越是关心的事就越是故意回避,不敢面对真实,不敢说出真实。我反对用一种标准衡量作家,但是我也鄙视那些被外部力量压倒了的作家,他们说出的东西与内心想的东西完全是两回事。这就是我们刚才讲的,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真实,这是写作者的生命,而不管你是哪一类作家。

鲁:我读你的东西,发觉你在技术层面上很用心,花了大力气探求新手法,每一部都力求有一个新面貌,你对技术资源的利用,这么说吧,对写作技巧的重视,看来并不比你其他东西放松,或许还看得很重,是不是这样?

李:我时时给自己鼓气,不能平庸,绝不能,平庸不仅是因为缺乏真挚,不敢面对自由,同时也在艺术上缩手缩脚,艺术除了个性外,必须要有强烈的求新意识。我喜欢色彩浓烈并具有冲击力的表现方式,宁愿有败笔,也不想弄得小气和精致,当然,我知道这部作品有许多地方粗糙,文字过于泛滥,控制得不好。

鲁:到底这么长字数嘛,可以原谅……

李:我也作这种自我安慰,等下一部再写得更好。

(文:/摄影:/责任编辑:baishit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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