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后半夜的进程，温度已经下降了许多。因为站立得太久，大家开始觉得腰酸背疼，两条腿开始扭来扭去的怎么放都觉得不合适了。香烟也因为抽太多而丧失了诱惑。嘴唇枯干，口腔发苦，连鼻子尖都冰凉冰凉的。周围的声气已经很少了。人的发财欲望毕竟抵抗不了睡眠的无情的进攻。几个小时之前的闪闪发亮的眼睛，现在变成了在厚厚阴影里面的惺忪的一团黑气。夜，无情地发展着自己的力量。它以自己广阔无边的冷冷的黑色，包裹着刚刚还在滚烫发烧的人们。不少人实际上已经扛不住，他们坐在铺上各种东西的台阶上，彼此依靠着，似睡非睡。我们几个人也够呛。大家走来走去的试图用运动驱赶睡眠和不断加重的寒气。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再打算说什么了。时间在这种情景之下往往过得很慢。真是令人感受深刻的经历啊！关于未来的想像深深地激励了我们几个。说实在的，我们几个的身体并不强壮。尤其是几个诗人朋友---他们那副孱弱的身子几乎就是时代变迁下被不断边缘化的诗歌的象征。曾几何时，诗人的地位是何等的辉煌。根据史料记载，一个诗人通常被认为是神的在人间的代言人。只有诗人能够头带桂冠，向人间发布来自神灵的理性的声音。画家或雕刻家等人，一般只配在后门或边门从总管大人那里领取他们那些充满低下的物质感的工作的报酬，而一个诗人，则经常从前门进入，并经常就座在国王的最近处，声情并茂地向各位高贵的人士宣示神灵和英雄的伟大事迹。最好的佳酿和珍贵的小牛腰肉，也经常被摆放在诗人的餐桌上面。人类所谓的文明发展的历史，其实整个就是一个背弃精神而崇尚物质的过程。人类掠夺了难以计数的资源来满足自己奢侈的享乐。诗人，作为人类理性精神的最敏锐代表，他们在时代的变迁中开始黯然了。他们似乎光芒不再。很多诗人后来改了行。有的后来做了某企业的文化策划人员，有的后来成为大学里一个规矩的体制人士，还有的则无所适从，就跑到北京这个大熔炉里飘荡。当然，个别的诗人，可能由于没有看明白某些基本的生命的真理，也可能看得太明白了，最后他们选择了自杀。总之，这是一个不断背离价值的时代。诗人乃生在他卓越的作品《黄河断章》里面写到了关于疯狂而洋洋得意地吹嘘利润的山羊，就是最好的判断。
　　时间在我的思绪中渐渐消散。我看见头顶上的天空开始蓝灰起来。手表上的刻度表明，现在已经是六点多了。几个朋友忽然清醒过来。大家不约而同地问起马科---怎么还没有来啊？随着天空的放亮，经过一夜而东倒西歪的人群渐渐有了活力。人们纷纷站起来重新聚拢。我们几个被夹在了中间。焦虑的心情开始笼罩在我们的头上。如果到了开门的时间他们还没有来，那怎么办啊！马科夫妇应该是知道开门的时间的。大家瞪大眼睛，面对外面的马路望眼欲穿。
　　就在我们在涌动的人群里无可奈何的时候，外面传来一种突突的声音。我赶紧跑出去看。只见一辆只有三个轮子的小摩托---本地俗称三卡的车子呼噜呼噜地喘息。模样富态的马科夫人慌乱地从窄小的厢轿里使劲挤了出来。我看见她的脸色非常难看---一夜的睡眠不好，然后又天没有亮雇车急急忙忙从几十公里外的慈溪赶来。真是够她受的。正当她向我走来的时候，又有一辆破烂的车子停在外面。这次是马科来了！只见他匆忙下车，脸色也是一夜没睡好的苍白。马科紧跑几步，和他的夫人一道几乎同时到了我们几个倒霉的被冻了一夜的人面前……我们呆呆地看着他们俩的手。马科和他的太太两人的手上都有一个尺寸不小的书包。啊！那里面有我们的希望吗？我看见那可爱的包包外形似乎并不干瘪……，少顷，几个朋友冲了上去！马科打开了包包---上帝啊！那里面全是塑料皮做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身份证！我略微端详了一下身份证，上面全是一些极其朴素的充满乡野味儿的名字。马科夫人的包包也打开了，也是满满的身份证！
　　诗人马科，用简短的语句概括地说：“回乡下之后，发动全村的人，我把能收到的身份证全部带来了！”她的夫人在一边点头称是。她也是以同样的方式收集了这些东西。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多说了。反正我们用大量的身份证购买了许多凭证，后来也摇号得到不少购买原始股的机会。我们花费很多的金钱去购买所谓的原始股。至于我们是否真的得到了所谓美好的未来，这就不好说了。在后面的股市博弈中，大量的中国股民纷纷败下阵来。在这败军之中，当然也包括我和马科等几个诗人朋友。官商勾结的庄家牢牢掌控着媒体，炮制舆论，制定倾斜性的所谓政策，在中国特色的证券市场上纵横驰骋，鱼肉百姓于“合乎情理”之中。
　　马科的饭店后来停业。他自己回到了老家宁海开起了茶馆。我自己也因为投身宁波文化艺术中心的建设，关闭了自己的饭店，并去文化局的一个筹建办公室工作。此后我和马科的见面机会就少了。曾经有一个从宁海过来的朋友告诉我说，马科的茶馆好像也不景气。后来我就听说他出远门了。他跑去甘肃兰州去干装修工程的活儿。这一去就是好长的时间。我记不得期间他是否来过电话，只是觉得马科好像正在渐渐地远去了。由于我自己在工作方面的某种不称心如意，经常有一些说不上来的烦恼困扰着我。我实际上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想到过这位有趣的总是本着执著而认真的态度去应付局面的诗人朋友了。他去了兰州---一个在我看来几乎没有什么感觉的地方。
　　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年头，有一天马科突然出现在我的家门口。我非常惊喜，急忙问他现在如何，兰州如何，等等。马科就外面的事情仅仅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他告诉我，他现在跑到宁海的乡下老家---一个山村，承包了几个大山，搞起了苗木生意，俨然是一个庄园主的架势了！那次见面之后，就听说马科经常出差，奔走于湖南安徽等地。
　　世事变迁。我们很多人都经历一个国家的三十年以来的剧烈变化。在这个过程中，一些人坚持了自己的理想，他们在生存的各种压力之下不屈不挠，顽强地坚守着自己的信念，而另外一些人在各种打击之下无可挽回地沉沦下去---我不知道这些人当他们于偶然之间发见自己曾经有过的青春和理想之痕迹时，还能否哭出声音来。当然，更多的人是麻木而沉默了。面对着这个日益背离精神价值的悲惨的世道，一个诗人，一个真正的人，又能怎么样呢？
　　但是，马科没有沉沦。多年以来他实际上努力地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他那些坎坷的经历正说明了一个信念坚定的人，是如何在设法建立某种使精神之纯洁不受侵犯的屏障。伟大的十九世纪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曾经说，他为了生活不得不拼命写作。在今天的中国，情形似乎正好倒转过来---为了写作，我们不得不拼命生活。为了维持精神纯洁，我们不得不去做大量关系到所谓生存的事情。(文：陈峰/摄影：/责任编辑：C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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